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病的不只是孩子 还有他们身边的大人

石河子日报 新闻    时间:2021年04月28日    来源:石河子日报

  16岁那年,小北不能去上学了,他没力气走出家门,也没法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。
  他去医院看精神科,被诊断为人格障碍。
  后来休学的四年里,身边总有人说他脆弱,一位长辈拿贫困山区的孩子和他作比较:人家连饭都吃不上,你有吃有穿的,你这不就是作吗?一番教导后,小北说,“妈妈,其实我挺羡慕他们的。他们的苦,别人一眼就能看见,还会说他们不容易。我的痛苦,都没有人承认。”
  要坚强、要看到还有人过得更糟,张晴也听过太多类似的说法,但她也没能从中获得安慰。丈夫去世后,她独自抚养小北。刚确诊的时候,她无法接受孩子生病休学的事实。每天下了班,她骑车回家总会路过一所中学,看到孩子们走出来,她在心里问自己:为什么别人的孩子都能上学,我的孩子上不了学?回到家,她要面对生病后喜怒无常的小北。有时候,小北喊她来自己房间,一定要她一直待在身边。可是没过多久,只是一句话没对上,小北又叫她躲得远远的。每晚走到楼下,张晴就会感到紧张。她抬头看自家窗口,盼着那里没有亮灯,那意味着孩子出门了,“ 我终于能过一个轻松的晚上。”
  在一个由496位青少年精神疾病患者家属组成的微信群里,家长们分享着和张晴相似的感受。他们的孩子大多患有抑郁症或双相情感障碍,被迫休学。有的孩子易怒,在家砸东西,有的孩子起不来床,常常止不住地流泪。一位母亲在群里晒做给孩子的饭菜照片,“我是怕自己哪天后悔,没有好好待孩子。”另一位母亲向群友求助:孩子休学,可大人不能不上班,怕孩子在家出意外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“不想当妈了,不知道自己还能扛多久,我都怕死在她前面。”有时,家长们会聊起孩子的病因,他们都想知道却又很难理解,孩子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。
  抑郁症社群“渡过”的创始人张进说,从他的观察来看,最近两三年,青少年精神疾病呈现爆发性增长态势。但家长和孩子面临的困境,始终在于疾病的复杂性难以破解。精神疾病的个体化因素太多,无法明确归因,疾病与心理问题之间的分界也模糊不定。
  比起成年人,青少年精神疾病还有更多的干扰项,症状不够典型,疾病和青春期叛逆也常常难以分清。疾病的复杂性,造成了孩子往往不容易获得有效的诊断和治疗。在“渡过”社群里,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奔走各省,遍寻名医,但甚至连到底是什么病,都不能得出统一的结果。
  为了给小北治病,张晴找过社会上的心理咨询师,也在精神专科医院换过三位大夫。2017年5月,他们找到了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精神科医生林红,开始接受家庭治疗。治疗室里,林红为他们分析疾病背后的问题:小北的父亲在他9岁时因病过世,而张晴和小北的母子关系过度紧密,养育孩子的方式过于强势。这些都可能是影响孩子精神健康的因素。在家庭治疗的概念里,生病的不只是孩子自身,还有他和周围人的关系。
  林红从业15年,接诊过数千个家庭,来看病的孩子承受着不同精神疾病的困扰:抑郁症、强迫症、多动症、儿童情绪障碍……
  在她看来,尽管影响疾病的因素纷繁复杂,但家庭和养育,对于孩子的精神健康至关重要。如果把影响孩子的诸多生物、心理和社会因素看作一个系统,“家长一个人的改变就会带来整个系统的改变。”而改变的第一步,是要认识到从健康到疾病是个连续谱,不能只看到疾病出现的一瞬间,每个孩子的病一定是有理由的。面对疾病,要做的不是指责,也不只是在医学意义上消除它,我们要去理解疾病背后,孩子们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  以下是林红的讲述:
1.理解症状
而不只是消除它

  前段时间,我给一个省精神专科医院住院部的大夫做督导,他们提出想组织住院的孩子做集体活动,但怕出问题。现在自伤的孩子比较多,在手腕上割道子,会渗血。五六个孩子在一起,都有自伤倾向的,他们会在一块儿割。我听到了一个自伤的孩子和医生之间的对话。
  医生问:“你为什么要割自己?”
  孩子说:“看到渗血会觉得释放压力,挺舒服的。”
  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”
  “有一年多了。”
  “那你有压力,跟父母说过吗?”
  “说了,父母觉得没什么。”
  其实你就会看到,自伤的孩子,包括自杀的,走到这一步,前面往往经过了一个很长的时间。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呼救:你们不觉得我有什么困难,我自伤了,是不是就开始重视了?最近,我看到了很多少年自杀的新闻,有人评论说孩子太脆弱,这么一点事就死了,我就感觉到,社会对这个群体还是有很多偏见。自杀的孩子毕竟是少数,但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,我们的家庭、学校和社会有很多事没有做到。
  我是学系统式家庭治疗的,这是一种以家庭为单位的治疗技术,一种以系统观念来理解和干预家庭的心理治疗方法。简单来说,系统式家庭治疗比较注重家庭成员的互动关系,以及生活中需要改善的相处问题。为了消除存在的症状,系统必须有所改变。
  我受到的很多训练,是让我们不要只害怕症状,不要只想着把症状去掉,而要看症状它在说什么,它在替它的主人呼唤什么。学生的社会功能主要是上学,不能正常上学,就叫做社会功能受损。这背后的原因复杂多样,涉及到家庭、学校和社会等很多因素,而且往往是多种原因交织在一起。包括亲子关系、师生关系、伙伴关系,全方位出现困难。有些主要因为学业压力,有些主要是无法处理和老师、同学的人际关系。表现出来就是这些孩子坐在教室里过于紧张,听课时注意力难以集中,情绪上焦虑、恐惧、抑郁,止不住流眼泪。一部分孩子会经常和家长发生剧烈的冲突,在家摔东西,哭得很厉害,家长对此完全失控了。一部分孩子会表现出“退行”的症状,也就是在心理上退回儿童的状态,对家长高度依赖。
  我们要理解这些症状,就不能只看行为本身,而是去看那个情境。也就是说,孩子在什么时候、什么样的状况下,跟谁,做出了疯狂的行为;什么情境下,就很少甚至没有这样的行为。
2.“你是病了,不是在作”
  大众对于看精神科是挺顾忌的,所以走到精神卫生专科医院的家庭,往往都在外面经历了特别长的时间。首先家长不知道孩子是精神问题,比如孩子发脾气,就是不听话嘛,家长不认为这是个病。其次是精神科的问题常常会伴随一些躯体上的症状:头疼、眼睛疼、牙疼、脖子疼……
  家长带孩子去综合医院,查了一圈,查不出问题,大夫就会建议转诊,看是不是精神科的问题。当然这也说明,我们其他专科的同行这方面的意识提高了。一些孩子是被学校要求来的,他们因为生病,成绩不好,给班级拖了后腿。老师建议家长带孩子去看医生,家长就很不高兴,认为老师是在推卸责任,想让孩子拿回一个诊断。这样的情况下,家长来就诊的动机不是治病,而是想证明自己的孩子正常,就导致我们问诊的时候,家长不太配合。这其实是一个机制问题,怎么能让老师、家长、医生为了孩子达成合作。
  80%以上的家长不能理解孩子怎么了,还会觉得孩子有点作。孩子很容易受到家长的影响,所以最开始,孩子也会问:我是不是在作?我就会明确地说:“你现在病了,不是在作,你这不过是疾病的一些症状。”这句话本身就能帮到孩子,孩子会感觉好很多,知道自己不是故意的。我也告诉他,治疗后他会好转的。从健康到疾病是一个连续谱,如果家长对孩子的状况保持敏感,及时干预,可能就不会发展到疾病。比如当孩子的成绩突然出现很明显的下滑,家长要引起重视。要问问孩子怎么了,也要找老师沟通,了解孩子在学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。但是,也要避免一个常见的误区:很多家长只看成绩,只要成绩好,哪怕孩子每天上学都很痛苦,甚至间断性地上学,也不觉得是个事儿。成绩之外,家长要关注孩子的情绪、行为(是否出现退缩或暴力倾向)、人际关系(是否频繁和人发生冲突)。躯体上的症状也是常见的信号,一旦在综合医院排除了身体疾病的可能,就要考虑是不是精神科的问题。察觉到这些信号,要尽早带孩子来就诊。
  孩子是否有精神疾病,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医学问题,要区分一般的心理问题和精神疾病是很困难的。特别是未成年人,他们的生长发育正处在快速变化的阶段,在某些情境下是病理性的,过一段时间或者换一个情境,他就不是病理性的。所以我们要相信专业人员,不要自己下结论,也不要先去找社会上的咨询师。孩子到底病没病,是什么病,病得有多重,需不需要药物治疗,是要由精神科医生来判断的。  
3.孩子的病是系统的症状
  一个孩子为什么会患上精神疾病?
  医学上很难归因。但我们有个概念叫做“易感人群”,是指容易出现心理问题的群体。一方面和遗传有关:有的人神经递质有特殊性,容易情绪波动、钻牛角尖;另一个因素是创伤性经历,比如遭受虐待、车祸、亲人离世……
  再有就是家庭和养育。我做家庭治疗,认为只治疗孩子,不帮助家长,孩子很难彻底好转。有的家长过于看重学业,孩子成绩不好就过度焦虑,高度控制,甚至偷偷在家安摄像头来监控孩子。
  治疗中,我引导家长反思:面对孩子成绩不好的事实,家长单方面的焦虑和控制,对提高孩子成绩有帮助吗?家长告诉我,不但没有用,还有反作用,导致孩子更逆反了,有的孩子甚至破罐破摔,不肯学了。
  我说既然没用,我们就换换别的办法。其实,我们需要弄明白的是,孩子为什么成绩不好呢?是他原本就有学习障碍,一直成绩就不好?还是他最近遇到了什么特别的困难,需要特别的帮助?或者孩子确实就不是学习的料,他的人生也许就不适合挤这条独木桥呢?关键是要弄明白孩子怎么了,给孩子他所需要的支持和帮助,而不是只去指责和控制。但即使孩子病了,家长也很难放下对孩子的要求。我们在临床上经常被家长逼问:孩子是不是该复学了?孩子能不能参加中考了?现实是,很多孩子真的还没治好,甚至他的病本身就和学校有关。我见过不少孩子带病上学,结果病情加重,又回来,后面几年都上不了学。
  更难解决的情形,是家长自身就有病理性的问题。我接诊过一个患抑郁症的女孩,她告诉我,爸爸失业了,找不到工作,妈妈就每天心情不好。妈妈很多次问她:假如有一天我自杀了,你怎么办?我问女孩:“你是怎么想的?”她说自己特别害怕,“妈妈要是真死了,我怎么办啊!”和她妈妈访谈的时候,我发现她妈妈有比较严重的抑郁症状,却没有及时就医。
  这是我们很多医生的困扰:作为父母的成年人会有更强烈的病耻感,不愿意走进精神科,或者认为自己“没事儿,能扛”。因此要让成年人去面对他们自身的问题是特别难的,但这往往是导致孩子生病的部分原因,并影响对孩子的治疗。另外,当我跟妈妈讲,她跟孩子说自杀这样的表述会给孩子带来很大的压力,妈妈说,没想到跟女儿说这些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。“我也没处说,我也没啥朋友,我就只有跟女儿说。”这里就能看到社会支持系统的缺失。
  中国人有句话,叫做家丑不可外扬。家庭出现问题,遇到了困难,我们很难开口跟别人讲,压抑到承受不住了,就把这种压力转嫁给孩子。这是我们社会文化的问题,我们的文化其实不是很保护孩子的,包括要求孩子服从、懂事,等于是让孩子也压抑自己。常见的一种情况,是老师向家长告状,家长不站在孩子的角度把事情搞清楚就打骂孩子,结果是误解了孩子。日积月累,孩子出了问题。治疗的时候,家长会说,传统观念里孩子应该听话、尊重老师,孩子没有做到,我就很没面子。所以你看我们的文化里,其实我们最在乎的是自己的面子,是孩子的外在表现,而不是孩子内在的感受。所以说,症状的出现必然有它的土壤。这也是我们在家庭治疗中常说的:不能单纯说是孩子病了,我们认为是系统病了。家庭、学校、社会都是系统的一部分。系统出了问题,很容易体现在孩子生病,因为孩子最脆弱。
  我在治疗中常听到孩子说:我不想活了,活着有什么意义啊!家长就说:你怎么这么自私,父母养育了你,老师教育了你,你怎么能说不活就不活啊?我问家长:那我挺好奇的,您认为活着是为了什么?家长一脸茫然:是啊,为什么活着?很多家长自己也没想过这个问题,没有感受到活着的美好。他们没有让孩子为自己而活,只用责任、道义来绑架孩子,强调应该为别人活着。精神科的问题,往往会触发人生的终极命题。我们的社会对人有一套统一的衡量标准,家长内心不够强大,就会容易被这种文化绑架,孩子就很难做自己了。
4.做医生,有时真的很无力
  开始做心理治疗的十几年来能明显看到需求的增长。我想一方面是精神卫生越来越受重视,特别是汶川地震后,大家开始关注心理了,这是社会进步的体现;另一方面,我们社会的整体压力更大了,大家普遍焦虑,也会影响到孩子们。
  精神科的诊断是比较主观的,不同的医生看法不太一样。所以按道理,孩子最好固定看同一位医生,这样诊断和治疗可以保证连续性。但对于那些已经来看病的家庭,我会告诉家长,孩子病了,不能说是好事。但是在十几岁,还没有完全长大的时候,他病了真的不完全是坏事,这给了我们家长很多机会去反思自己,做出改变。
  我也对孩子说,现在我们花几个月、一两年,也许三四年来好好治病,不能正常上学,看着是落后了;可是,我们能用这些时间比同龄人更早地思考:如何看待和处理生活中的很多问题,以及我们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,想过怎样的人生。
  大多数孩子没有机会想这些,他们在各种压力下不停地学习,也许到30岁、40岁的时候才去想。很多同龄人现在没有表现出症状,不代表他们具备处理这些问题的能力,而这些是一个人早晚要面对的。
  曾经有一个家庭,女孩是我们普遍推崇的好性格:完美主义、勤奋、自我要求高。她写家庭作业,不允许自己出一点错,写不好就要改,改不完就熬夜,有时写到晚上10点睡觉,凌晨4点又起来接着写。家长也觉得是好事,夸奖孩子精益求精。后来学业越来越重,孩子作业写不完,整宿不肯睡,上不了学了。家长和老师商量,说这作业咱可以不写了,要保证正常睡觉和上学,但孩子这时已经不能饶过自己。不写完作业就不肯睡觉,出现了强迫和抑郁的症状,当然也没有办法上学了。直到这时候,家长才觉得不对,反思过去的观念是不是错了。
  在我们的社会评价体系里,追求完美是优秀的表现。那些能放过自己的人被认为是不好的,但实际上也体现出他们的灵活性更强。那么到底什么是好的,要成为怎样的人,需要家长和孩子共同去探索。
  心理治疗的基本目标是消除症状、治愈疾病,而终极目标是人格的成熟和完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