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 亲
陈晓晨 (石河子)
石河子日报
作者:
新闻 时间:2020年07月17日 来源:石河子日报
晚上下班,正吃饭间,母亲打来电话。像往常任何时候一样,询问我和孩子的吃喝拉撒。听到声音,尤为想念她老人家。
说来奇怪,这么多年过去了,眼前还时常浮现母亲年轻时的模样。记忆深处,在我很小的时候,母亲坐在土炕上,就着油灯纳鞋底。微弱的灯火跳跳闪闪,衬着母亲年轻的脸。一枚小小的银针,捉在母亲手上,针鼻上是母亲自种自纺自织自拧的棉线。带线的银针穿梭着,一会儿在母亲的头发间,一会儿在手指间,一会儿在鞋底上,一会儿还得用牙齿咬住拔一下,看得懵懂的我眼花缭乱。母亲做的鞋底,是货真价实的千层底,是用浆糊把布一层一层细细地浆了,晾干,一层一层地码好,再照着脚码大小裁剪好,然后就是千针万线、密密匝匝、一圈又一圈地纳缝,纳得细密、结实、好看。
常常,母亲从太阳底下拿回浆好的布,接着从针线簸箩里翻出自己的宝贝。母亲的宝贝是一本发黄的旧书,书里夹着母亲的鞋样儿。所谓鞋样儿,就是用废旧书报剪成的鞋底形状。母亲的鞋样儿,厚厚的有一大本,有我爷爷、奶奶、外公、外婆的,有我父亲的,还有我哥哥姐姐兄妹四人的。更早些时候,还有我二爸三爸和我大姑小姑、大姨小姨甚至我五个舅舅的。
母亲一生坎坷。8岁时过继给自己的姑姑。母亲的姑姑婚后数年肚子“没见动静”,自母亲过继过去后一年,便“引来”了一个弟弟。
据说,母亲的生母,我的外婆,只穿我母亲做的鞋和衣衫。外婆小脚,一拃来长,是当时方圆百里有名的“三寸金莲”。外婆一生生过包括母亲在内共八个孩子,三女五男。“芹娃做的鞋,合脚,式样西(陕西话,漂亮的意思),还耐穿。”外婆夸赞的芹娃是母亲的小名。除去鞋,外婆也只穿母亲做的夏衫。记得我已经上中学的时候,每年仲夏,戴着金丝眼镜、颇具“先生”气质的外公,都会选一个凉爽的清晨,用自行车驮了外婆,早早出门,驱车二三十华里,把走起路来小脚一颠一颠的外婆送来我家,住上一月有余。
至今记得外公驮外婆来的情景。那是我很小的时候,仲夏的一天,外公蹬着自行车来到我家土屋大门外,远远地就笑起来,不管是看见母亲还是我家任何一员,永远露出温和柔软的笑容和整齐洁白的牙齿。只见外公双手紧抓车把儿,一只脚从前梁上绕过来,下了自行车,接着臀部顶住车座,将车稳稳停住。这当儿,后座上的外婆,一手挎着薄皮包袱,一手拿芭蕉蒲扇,悠悠然溜下座儿来……
每次外婆来,母亲都会张罗父亲到集市上买油糕买布买针头线脑。外婆满口假牙,整齐白净,唯喜吃油糕。布是用来给外婆裁剪衣裳的。印象中,父亲买回来的布是纯棉的,泛着淡淡的青色,点缀着闪闪烁烁、星星点点的小花。也有“的确凉”的,月白色,看着便清凉如水。据母亲说,每次,外婆都对父亲买回的新布赞不绝口。
往后一连几天,是母亲欢快而忙碌的身影。母亲会在茶余饭后,或者下地回来的空闲时间,甚至任何琐碎时间,摆弄那些父亲自集市上买来的线头布脑,还吩咐父亲小心翼翼抬出那个被全家视若珍宝、被母亲亲手缝制的花布套罩着的家伙——一台“蜜蜂”牌缝纫机。
母亲只上过三年学堂,一生未学过裁缝、未经过专业师父指引,衣服的款式和裁剪全由自己感觉,最终凭借超人的领悟能力自学成才。那时候,常常饭后,母亲系着自己缝的盘着花边的围裙,摆弄剪子尺子,在那些布片上画画剪剪。那时候,年轻的母亲端坐在缝纫机前,手脚并用,笑脸盈盈。一旁的外婆,端坐在靠背椅上,一手置于膝上,一手摇大蒲扇,“三寸金莲”随着母亲的缝纫机声一颠一颠,踩着节奏,浑浊的眼睛不离开母亲忙碌的手……
外婆为人和善,唯独穿衣穿鞋挑剔讲究。往往新衣新鞋做成,母亲冲着外婆唤一声:“妈,做好了。”坐在一旁的外婆,慢悠悠回过神来,四平八稳放下蒲扇,迈动“三寸金莲”一颠一颠来到母亲跟前,干皱的嘴唇紧抿着,一双枯手,抻抻这儿,拉拉那儿。母亲吩咐外婆脱下旧衣,帮她试穿新衣,一双秀溜小手在外婆身上左右翻飞:衣领弄平了,袖子拉展了,原布盘成的莲花扣系好了,大襟斜到腋下的角度恰如其分,平平展展……每每此时,一直抿着嘴的外婆,眉头舒展了,嘴角上扬了,接着便“咯咯咯”笑得全身乱颤了。
至今记得,那台“蜜蜂”牌缝纫机是母亲的心爱之物。物资还很匮乏的年代,一大家子人一年四季的穿着全仰仗它。勤劳的“蜜蜂”,一年到头被爱惜家具物什的父亲擦得锃光瓦亮。母亲踩踏缝纫机的“哒哒”声,像极那些落在布片上的针脚,绵密紧实。落后贫穷的日子,在这甜蜜的声响里,被母亲打理成一派锦绣繁华的烟火人间。